八月一日,晧熙孤身一人前往东阳监狱。昨天妈妈打电话给他,说他爸想见儿子一面。那时他才想起原来自己还有一对父母活生存在这个世界上,在此之前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他早已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。他安慰自己说,不是自己狠心,而是他不敢想起他们,不敢看到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否则巨大的失落感会迫使他痛哭流涕的。

短短一个月里,两个原本完美的家庭轰然间支离破碎,这是谁都始料未及的。当他踏进东阳监狱的大门时,一种前所未有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:今天可能就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,一次生死诀别。他不敢再想,再胡思乱想下去他会跟吴雨生一样疯掉的。他想,监狱就跟医院一样,总是给人一种死亡的预感。

晧熙刚走到门口时,迎面就看到父亲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孔:他似乎什么都没变。除了两鬓多出了一些白发和眼角处几缕皱纹外,他看上去依旧那样精神饱满、神采奕奕。他不像是在坐牢,更像是在度假。他昂首挺胸,进门时抖擞一下身子,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,完全看不出是故意装出来的。他的啤酒肚已经消失了。

“看来你状态不怎么好,我的孩子。”他皱起眉头,看着儿子没有说话,停顿一会后说道,“历史总要翻开新的一页,明天还是阻挡不住要到来的。就算我死了,小雨的妈妈死了,她哥哥疯了甚至是死掉了,你和雨轩也不能沉沦下去,你们和你妈妈总得活下去,对不对?你说是不是这样,既然决定活下去,就必须好好活着,努力活着……”

“爸--”晧熙颤抖着嘴唇,又说了一声“爸”……

他已经很久没有叫“爸爸”了,好像上次叫眼前这个男人“爸爸”是在五百年前,而五百年后一个老人在耄耋之年终于等来了儿子的一声呼唤,那种肝肠寸裂的重逢是何等的悲壮!

父亲“嗯”的一声,叹了口气,红润的眼眸遮住了几缕淡淡的纹路。

“爸,你是不是知道雨轩家……”但愿他什么都不知道,对,他不可能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。

父亲沉默片刻,说道:

“我都知道了,小雨的妈妈自杀死了,哥哥疯了。我都知道,都知道……”

“谁告诉你?妈不可能知道啊?”

“是他们告诉我的,”父亲心领神会地说道,“他们以为告诉我这些悲情的东西就可以撬动我感情的枷锁,未免太天真了吧。”他瞟了一眼头顶对角处一个监控,笑了笑,“如果说我是一个冷血无极的人,那足以磨灭我意志的不是别人的家庭,而是你和你妈妈。为了你和你妈妈的未来,我不能再招供什么了。”他忽然身体向前倾,凑到儿子的面前,故意悄声道,“如果我打破如今这个难得的平衡,那我的家庭会遭遇灭顶之灾。”

“‘灭顶之灾’?”

“对,要是我全招了,我当然就能减刑,但你们会变得一无所有,懂吗?”父亲舒了口气,“你都看到了,东阳市正副两位市长都被开除了党籍。我们将一起坐在审判台上,听法官和检察官唠叨个没完没了,接受他们所谓的公正审判。”他几乎把鼻子凑到儿子的下巴,“但他们远远不满足现在这个结果,一直想法设法指望从我们口中钓出更大的老虎。”他突然拉高嗓音道,“没有什么老虎啦,一切都该结束了。晧熙,”他又悄声说,“你妈手头还有一笔巨款和一家上市公司,”父亲缩回到椅子上,“我不用再担心你们母子俩往后的生活,即使我死了,也算瞑目了吧。”

“不,爸!”晧熙一直琢磨着父亲的话语,忽然恍然大悟,禁不住地叫起来,“不,爸!你不能这样!”

“为什么?”父亲冷冷地说,“你不怕流落街头吗?不怕一无所有吗?对,你当然不怕,年轻嘛血气方刚,当然不必担心你们的生存问题。你不怕,但是你妈怕极了。没有现在这种富贵生活,她会生不如死的。就像一个瘾君子,你突然断了他的鸦片,他还不如上吊算了。”

“爸,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需要什么。”他流着泪水说,“我需要的不是钱,不是大少爷的身份,我要的是家庭的爱,我要的是父亲的爱,母亲的爱。你们可能以为很爱我,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们爱我。你们以为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就是爱我的体现,那我跟你的那些生意伙伴有什么区别呢?你不是说过凡是能用金钱摆平的东西都是低贱和不可靠的吗?而你一直在用钱摆平你的儿子和妻子,你一直在用钱摆平你的家庭。说到底我们不过就是你生意上的一件玩偶,一件另类枯燥的交易罢了。你和妈可能永远都不知道,在认识雨轩之前,我活着远不如一个贫困山村里的留守孩子。他们即便缺乏父爱,还有母爱,没有母爱,至少还有爷爷奶奶的疼爱和亲朋好友的关爱,可我呢?除了钱和难得见上一面的外婆,我一无所有。每次你们给我钱的时候,你们送给我贵重礼品的时候,我告诉你爸爸,我除了厌恶就是憎恨。可能你们谁都想不到,那一刻我真的恨透了我的父母。我知道,为了你的光荣大业,你们必须攀附权贵,必须阿谀奉承,必须两面做派、言行不一;我也知道,为了你儿子的未来,你必须跟一帮你讨厌的人同流合污、狼狈为奸。现在我完全理解你的苦心,你的无奈。但是爸爸,我只要普通人那样的生活,一家人每天开开心心坐在一起吃饭,白天爸爸妈妈上班,儿子去学校读书,晚上一家人坐在沙发看看电视,聊聊天,周末出去旅旅游……我只要这样充满温馨的普通生活,我绝不要中央公馆一号别墅那种空洞的奢侈和富贵。这种奢侈和富贵的生活只能给家庭带来空虚和冷漠,只会让血脉亲情荡然无存。这种空虚和冷漠,我受够了,真的受够了。我渴望改变,我追求改变,我一直在尝试改变,改变我的父亲,改变我自己,改变我们的生活。我们一起改变,可以吗?你不能与我同行吗?”

晧熙吸了一口,如此一口气说这么多还是首次,不知他的父亲有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。只见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。他站起来,凑到父亲跟前,忍住眼泪央求道:

“爸,回头吧!”

父亲抬起头,睁大眼睛凝视着儿子炯炯发亮的眼眸。

“爸,如果你爱我,爱你的儿子和妻子,那你要快点出来。”晧熙擦了下眼泪,说,“我别无所求,哪怕一无所有,我只要我的爸爸早点出狱,我只要我的家人早日团聚,我只要我的父母平平安安,一家人和和睦睦。爸--”

晧熙倏地绕过桌子,走到父亲侧边前猛地双腿跪下。本想替父亲重新绑一下鞋带,但他发现父亲穿着一双没有鞋带的布鞋子,而且没有穿袜子。他犹豫一下,突然想起另外一种表达爱意的方式--是啊,他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父亲表达过爱意。

晧熙颤抖着捧起父亲的一只脚,怀着脉脉温情亲吻着父亲的脚背,泪水滴在父亲的脚背上,流淌下脚心,刺痛着父亲的心!

吴伯桀先是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。二十年来他们父子俩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推心置腹过,从来没有这样温情地度过幸福的一刻,从来没有,哪怕一秒都没有。他不由得叹了口气,二十年来第一次掉下几滴泪珠。二十年了,二十年前的那片大海依然历历在目,自从离开那片辽阔的大海,二十年来他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。现在,二十年后,他的儿子重新唤醒了吴建军的良知和负罪的心。此刻的他,他的血液不再冷酷冰霜……

他双手抱住儿子的头,晧熙跪着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,父子俩嚎啕大哭起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有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来告诉他们时间已经到了。晧熙擦干泪水,认认真真给父亲穿好鞋子,然后站起来带着泪光凝望着伟岸的父亲。

吴建军含着几滴未干的泪珠,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。

“回去吧!我知道该怎么做,”他笑着说,“只是我还得再想想,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。今天我会再见到龚书记的。”

晧熙走到门口时忽地回转过身,盯着父亲的布鞋看得出神。

“别犯愁了,孩子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等你父亲出去了,有的是鞋带给你绑,我会留着给我儿子绑的。”

“一言为定!”

“那是自然。不然,咱们勾勾手?”父亲开怀而笑。

晧熙想起来小时候和外婆勾勾手的约定,数不清的“一百年不变”。他走到父亲面前,父子俩举起两只手指,尾指紧紧勾在一起,大拇指贴在一块。他说:

“一百年不变!”

父亲笑了一下,然后故作正经地说道:

“那是当然--一百年不变。”

温馨提示:方向键左右(← →)前后翻页,上下(↑ ↓)上下滚用, 回车键:返回列表

上一章|返回目录|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