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管家捧着新出炉的枣花蜜糕在门口站了许久了，一直都没敢进门，见自家郎君出来了才凑上去，缓声劝道：“郎君，您消消气。陛下年岁也大了。做事总有自己的缘由。您也宽宽心。”
自家年过十五便轻易不动怒了，今日这厉色，显然是气地不轻。不过，也说呢，陛下年岁同霍娘子相仿，那真真是和自家郎君一起长大的，说是叔侄，实际上如兄弟一般。
先帝驾崩前就托了郎君这一件事，郎君真如周公一般，辅佐幼主，尽心尽力。
一手扶持的孩子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打紧，可这孩子若是长歪了，郎君怕是自责更多过发难。
良管家捧着点心，眉头皱得死紧，这陛下还不如霍娘子省心呢。
嘴上仍劝道：“郎君，民间有句话，不痴不聋，不做家翁。您也不能事事替他决断。陛下向来是有分寸的，今日训诫过了，他该是不会再犯了。”
又把糕点碟子举起来，霍娘子说了，若是郎君生了很大的气，便把这糕点给郎君端来。
郎君从不爱吃甜食，哪能有什么效果。良管家也实在没什么别的好法子，姑且试试，不成便劝着郎君去找娘子。横竖郎君不会同霍娘子置气。
慕玦看着碟子里一个个豁口扁翅的蝴蝶，郁结于胸的那股子憋闷劲儿倒真散了个七七八八。
随手捏一块来尝，甜，甜得腻人。但他还是吃了。
霍将军宝贝了几个月的枣花蜜，倒是一点不吝啬。都来给他做了这一碟子点心。
摄政王殿下只觉无比熨帖，哪怕知道霍将军只有有求于人，亦或是得罪了人才会小心翼翼地拿自己心爱之物请罪讨饶。
罢了，说是摄政，从他担任摄政王以来，还不是只为这两个收拾烂摊子。
“良管家且去忙吧，过一刻钟叫陛下起来，顺便给他送些吃食，嘱咐他，大宴延后，先将那回鹘来使晾上一晾。”
走出两步，便又回过头来，从良管家手上捧走了那一碟子点心。
“我去瞧瞧永安。”她定也不会是个出府只为看看回鹘王子车架的闺秀。
霍永安……她的确不是，从医馆出来，她便轻手轻脚地摸进了驿站，闲适惬意地横在了黎真的房梁上。稳稳当当地当她的梁上君子。
心里也在嘀咕：虽说她这是守株待兔，瓮中捉鳖。可如果她等的这个鳖迟迟不来，她都要下手替他解决了这个玩意儿了。
看这杀人凶手在她眼皮子底下安逸地活着，可太考验她耐性了。
便是在战场上，她也不曾这般按兵不动过。
而且这跳梁小丑委实气人，才听说大宴延后，随他整顿几日，立时要了一大桌饭食。杀人凶手还还敢大模大样地吃她大渝米粮！
天才黑了点，点了满屋子的烛，她都觉得自己要被他发现了。
正烦躁着，那吃饭喝汤，好不快活地杀人凶手，自己倒下了。
永安陡然直起身子，摸上了腕间的暗器。
约摸半盏茶之后，一个作回鹘婢女打扮的侍女，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。
女子身段婀娜，薄纱覆面，剪水双瞳此刻像是淬了毒一般。她一步步靠近倒在桌上的黎真。永安也在默声数着步数，在他二人仅有一步之遥时，翻身下来。飞速出手，一掌劈在黎真后颈。
而原本装作被迷倒，将匕首握在身前，预备出其不意的黎真，此刻真的倒了下去，被永安飞快地捆了个结实。
永安这才转了头，认真打量了她对面的女子，她还维持方才的姿势，刀都忘了收起来，直愣愣地举着。许是没见过杀人也能被截胡的情形。
永安认真与她对视片刻，打破了这静默：“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阴狠模样呢，你这番，是预备为我霍家军除害呢，还是为你兄妹二人雪耻呢？一白？”
见被戳穿，她也索性不再掩饰，一把扯下面纱，问道：“你知道是我？”
霍永安板着脸装出一副严谨的样子，认真点头道：“嗯。”
她还想把刀提起来，却不敢轻举妄动。怕被永安治住，只得转移话题，问她：“你还知道什么？”
永安却犯了难：“具体指什么呢？是你原是回鹘王女，还是你心悦摄政王？”
一白大骇：“你、你竟然都知道？”
永安严肃表情板不下去了，窘迫道：“你这个反应告诉我，这两件事，我都不该知道。”
本来想转移话题，趁机逃走，现在，她只想问个明白。
“那为何……”往日，一白最美的便是这一双剪水双瞳。含情脉脉地像是好多话对人倾诉。从前也能告诉永安很多事情。
而今天她这双眼睛告诉永安，这……有点棘手。
她从未见过一白如此狰狞的模样。
永安向来是别人发怒她冷静的性子，见一白这般气急败坏，她倒不急了，慢条斯理道：“你是想问为何会同意收容你兄妹二人在军中？”
还颇为好心地递了杯茶过去，北辰王暴躁的时候，都是这样一杯又一杯地把自己的情绪压下来，这个法子，应该对一白也有用吧。
不疾不徐地解释给一白听：“我们目标一致，合作有何不可？你兄妹二人虽为回鹘王室，却是上一代回鹘王的子嗣，不容于世。想报仇便只有我霍家这一条路吧，毕竟我们都因这一辈狼子野心回鹘王室，家破人亡。”
她没接永安的茶，任谁发现自己地盘底盘被掀开，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相信对方。
怪不得如此顺利，略问了几句她与兄长变成了随行军医，他们以为自己掩藏地很好，原来早就暴露在人家面前，像个傻子一样做戏给人家看。
看她这绝望的模样，楚楚可怜。可永安哪里是怜外族香，惜番邦玉的性子，雪上加霜道：“不是查清楚了底细，阿耶才不会放任萍水相逢的人留在军中。你们年纪小，不懂我阿耶在西北战场有多可怖。我阿耶一生，只有一次战事失利，在上炀关，救国与救家。他选了前者。”
“那……”她竟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。
霍永安闻弦歌而知雅意“奥，你问我如何知道你心悦北辰王。”
灵台一瞬间清明之后神色郁郁道：“你我相处两年有余，你只有一次对我动了杀心。”
趁她恍惚，欺身上前，卸了她双臂，干脆利落的将人绑了。
认真道：“是今年上元节，对吧。”
对上一白震惊的眼，永安微微一笑道：“一白啊，我说过多次的话，今日再同你说一次。我能成为霍将军，可不是因为我父亲是霍家军的主帅。”
跪坐，与瘫在地上的一白对视，神色收敛，严肃而认真的开口：“回鹘王女怎么了，有何不好说，不过是个身份罢了。但你竟然觊觎慕珣瑭，那我们便不能成为朋友了。婉儿说过，真正的朋友是不会觊觎我的东西的。旁的都能分享，慕珣瑭，不可以。”
慕珣瑭，不可以。这六个字她说得格外郑重。
“是我先爱上他的！是我！”你才是不要觊觎朋友的心上人！
可这话，她说不出口，她接近永安的目的，本来就不单纯，就算没有摄政王，她也不能坦然说一句，我们是朋友。
“谁说的？我们自我六岁便相识，等我十三岁时全长安都知我二人有关！”
兄长说过的，姑娘家最重闺誉，若是愿意同外男名声上有牵扯，那便是非他不嫁之意。
她都表现地这么明显了，竟然还有人质疑她的真心！
一白厉声喝道：“全长安只知你二人不和！”
怕激怒她，只得嘟着嘴巴小声嘀咕：“和不和与旁人有何相关，他知晓我的心意便好。”
反正慕珣瑭同她表明过心迹了，那便是她的人。
而且现在，并不是论及此事的时候。
“我呢，主要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。不然此刻，等你的就是我那在大理寺任职的表妹了。”
一白却突然镇定下来了，恢复了往日那云淡风轻，宠辱不惊的模样。
呦，永安挑眉，她怕是不知道霍家军是如何审讯的，还敢跟跳荡先锋小霍帅摆出视死如归的神色！
“那，咱们便从头来问吧，平伯的腿，久治不愈，可与你有关？”
文文弱弱的一白，开始有了些作为王族的倨傲之姿，下巴太高，蔑声道：“有关又如何？你拿不到解药，也治不好他的腿了，彻底掰折了霍帅的这条臂膀，是我的荣幸。”
一早便知晓她的身份又如何，还不是百密一疏，当年平将军的大名，比之今日霍将军也不遑多让。
不还是只能窝在辅国公府苟延残喘。
“不如何。”霍将军面无表情，丝毫不见被激怒的迹象。
踱步到一白身旁，半蹲下去，亲手折了一白的腿。
平伯教的，找准了关节，稍一用力变能让人生不如死。
不意外地，听到了一白的痛呼。
“我能拿你如何？定是不能叫你死了，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。”
懒得听她叫疼，永安又坐回去。
“这便疼了？我可还没开始审讯呢。你知道人彘吗？”
明明还是那副少不更事的模样，还是毫无起伏的声音。一白寒意顿生，仿佛此刻她面前的，不是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霍永安，而是从红莲业火里走出来的恶鬼。
“不过你可放心，做成人彘有个什么趣儿。保不齐哪一刀割重了，你这弱不禁风的小美人就归西了。听说，你们回鹘，有种刑罚，专门对付漂亮小娘子的，会在小娘子的皮肤上割个口子，然后往里灌水银。如此，可得一副漂亮的美人皮。”
话是不要钱的，看过那么多宫怨话本子的永安，对这一套阴私手段简直是信手拈来。
“当然，那是蛮夷的法子，我自然是不屑用的，你看，把你当个美人盂如何？回鹘王女的名头摆出去，定会遭人哄抢。”
永安一点一点地给她加码，一白眼睛里的恐惧也越来越重。
将人耍够了，从袖兜里捏出个药丸子，掰开了嘴就给她灌了下去。
“我不会要你死，但我有得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！”